第九章 孤城血卜(8 / 2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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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乐毅恳切地向燕昭王三次上书,备细论说了自己的思虑。然蓟城却保持着长长的沉默,两个月没有只字回书。反复思忖,乐毅下令骑劫对即墨进行了一次猛烈进攻,六万大军并加上了全部大型器械,猛攻两日两夜,燕军死伤近万,竟硬是没有拿下即墨。经此一战,军营大将虽则咬牙切齿,却也实实在在地赞同了乐毅的攻心谋略,嗷嗷吼叫的请战声浪总算平息了下去。大约过得半月,燕昭王的回复王书终于到了即墨大营。乐毅记得很清楚,王书只有寥寥数语:
  昌国君我卿:化齐入燕,但凭昌国君谋划调遣,国中但有异议,本王一力当之。军中但有躁动,听凭昌国君处置。
  显然,朝臣们依旧有异议,燕昭王也显然有早日拿下齐国全境的弦外之音。然则,只要国君大体首肯,乐毅还是决意按照自己的既定谋划行事。他相信,只要在一两年内妥善平定齐国,所有的异议都会销声匿迹。
  乐毅的第一步棋,是说动王蠋出山做官安民,借重王蠋贤名,吸引诸多齐国名士出来做官,推行燕国新法,一步步将齐人齐地化入燕国。王蠋深受齐湣王暴虐之害,对安定齐国断然没有回绝之理。况且,乐毅早已经在占领临淄时发布了严厉军令:燕国兵马不得进入画邑三十里之内。王蠋身为名士,当能领悟燕国安定齐人的一片苦心。
  “昌国君,前面便是王蠋庄园。”看护画邑的年轻将军扬鞭遥遥一指。
  脚下一条淙淙清流,眼前两座巍巍青山。山势低缓,遍山松柏林林蔚蔚,弥漫出一片淡淡的松香。两山之中的谷地里,横卧着一道蜿蜒的竹篱,散落着几片低矮的木屋,耸立着一座高高的茅亭,袅袅炊烟,琅琅书声,恍惚间世外仙山一般。
  “清雅高洁,好个所在!”乐毅由衷地赞叹一句,下马吩咐道,“车马停留在此,只两位将军与抬礼士卒随我徒步进庄。”
  “昌国君,王蠋一介寒士,何须恭谨如此?还是过了这道山溪,直抵庄前了。”看护将军显然觉得赫赫上将军做得过分了。
  乐毅没有说话,只板着脸看了年轻将军一眼,径自大步上了溪边小石桥。看护将军连忙一挥手:“快!跟上了!”带着士卒们抬起三只木箱赶了上来。过得石桥便是庄园,却见那道扎在森森松柏间的竹篱并没有门,只一条小径通向了松林深处。看护将军摇头嘟哝道:“竹篱没门,整个甚来?真道怪也。”乐毅却肃然一躬高声报号:“燕国乐毅拜访先生,烦请通禀。”如此三声,林间小道跑出一个捧着一卷竹简的布衣少年道:“是你说话么?我方才打盹了,将军见谅。”乐毅笑道:“无妨。烦请小哥通禀先生,说燕国乐毅拜访。”少年晶亮的目光一闪,却又立即笑道:“呵,你便是乐毅了?随我来便是,无论谁见先生,都无须通禀,未名庄人人可入。”乐毅笑道:“未名庄?好!可见先生襟怀也!”布衣少年道:“实在是没有名字,与襟怀何干?”乐毅一阵哈哈大笑。
  说话间穿过了一片松林,又穿过了一片草地,一座小山包下几座木屋散落在眼前。依然是一圈没有门的竹篱“圈”出了一片庭院,三三两两的少年弟子们在庭院中漫步徜徉着高声吟哦着,时而相互高声论争一阵,一片生机勃勃。乐毅不禁涌起一种由衷的欣慰,作为占领军的统帅,他自然最高兴看到被征服的齐国庶民平静安乐如常了。然则,在乐毅想走上去与这些读书少年们说话时,偌大的庭院骤然沉寂了。少年们木然地看着突兀而来的将军兵士,一种奇特的光芒在眼中闪烁着,默默地四散走开了。
  乐毅轻轻叹息了一声,向正中一座大木屋肃然一躬:“燕国乐毅,特来拜望先生。”
  “不敢当也。”木屋中传来一声苍老的回音。
  “乐毅可否入内拜谒?”
  “上将军入得关山国门,遑论老夫这无门之庄?”
  “大争之世,情非得已。纵入国门,乐毅亦当遵循大道。”
  “上将军明睿也。恕老夫不能尽迎门之礼。”
  “谢过先生。”乐毅一拱手进了木屋,见正中书案前肃然端坐着一个须发雪白形容枯槁的老人,肃然躬下道:“乐毅拜见先生。”
  “亡国之民,不酬敌国之宾。上将军有事便说。”老人依旧肃然端坐着。
  乐毅拱手作礼道:“齐王田地,暴政失国。燕国行讨伐之道,愿以新法仁政安定齐民。乐毅奉燕王之命,恭请先生出山,任大燕安国君之职,治理齐国旧地,以使庶民安居乐业。尚望先生幸勿推辞。”
  “上将军何其大谬也?”老人粗重地长吁了一声,“国既破亡,老夫纵无伯夷叔齐之节,又何能认敌为友,做燕国臣子而面对齐国父老?”
  “先生差矣。”乐毅坦然道,“天下兴亡,唯有道者居之。诛灭暴政,吊民伐罪,更是汤文周武之大道。伯夷叔齐死守遗民之节,全然无视庶民生计,何堪当今名士之楷模?先生身遭昏聩暴政之惨虐,如何为一王室印记而拘泥若此?燕国体恤生民艰难,欲在齐国为生民造福,先生领燕国爵职,何愧之有?”
  “上将军真名士也!”老人喟然一叹,“然却失之又一偏颇。岂不闻天下为公?王室失政,并非齐人失国也。齐国者,万千庶民之邦国也,非田氏王室一己之齐国也。老夫忠于齐国,却与田氏王室无关。”
  “大道非辩辞而立。乐毅尚望先生三思。”
  老人摇摇头:“道不同不相为谋。言尽于此,上将军请回。”
  乐毅正要说话,却听门外一阵大喊:“王蠋老儿休得聒噪!若不从上将军之命,尽杀画邑王氏!”
  老人哈哈大笑道:“竖子凶蛮,倒算得燕人本色,强如乐毅多矣!”
  乐毅默然片刻,向老人慨然拱手道:“先生莫以此等狂躁之言为忤,乐毅自有军法处置。先生既不愿为官,便请安然教习弟子,燕军断然不会无端搅扰。告辞。”说罢大步去了。
  看护将军见乐毅沉着脸出来,抢步上前愤愤请命:“上将军,请准末将杀了这个迂阔老士。”乐毅厉声一喝:“大胆!回营军法论处。”径自大步出庄。过得草地将及松林,却闻身后骤然哭声大起,少年们一片哭喊随风传来:“老师!你不能走啊——”
  乐毅猛然一阵愣怔,转身飞步跑向木屋。
  老人悬在正中的屋梁上,枯瘦的身子纠结着雪白的须发,裹在大布衣衫中飘荡着。少年弟子们惊慌失措地跳脚哭着喊着,乱成了一片。乐毅大急,飞身一纵左臂圈住老人双腿托起,右手长剑已经挥断了梁上麻绳。及至将老人在竹榻上放平,一探鼻息,已经气息皆无了。 ↑返回顶部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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